
《運動場內(nèi)外:近代江南的女子體育(1895—1937)》是中國女性運動史領域研究專家游鑒明力作,呈現(xiàn)近代中國女子體育的發(fā)展演變及其所承載的社會文化內(nèi)涵。
本書以近代江南女子體育為研究對象,透過當時的報刊、調(diào)查、廣告、口述等材料,將近代中國學校、政府、媒體、社會如何看待及試圖改造女性身體的歷史做了梳理,并用近百幅民國時期的老照片、廣告、漫畫等相關圖像,讓我們更清楚地了解到時人心中、眼中的女子體育與女性身體。作者從性別視角出發(fā),用女子體育史、運動史勾連近代中國史,審視近代江南女子體育與國家、民族、社會文化的關系,不僅呈現(xiàn)了近代中國社會多元變遷的歷史軌跡,也豐富了我們對近代中國女性的認識。

《運動場內(nèi)外:近代江南的女子體育(1895—1937)》,游鑒明 著,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1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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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代中國女性為了什么而運動?
1934年,浙江嘉興地區(qū)的一份調(diào)查顯示,在嘉興、中山和明德三所女中,學生最感興趣的功課除了國語、英語、算學,便是體育。而最有興趣的運動為籃球和排球。再以松江女中為例,從前面章節(jié)中可以看到,該校在校方和學生自治會的努力營造下,全校充滿運動氛圍,無論是學生還是教職員都投入體育活動,也因此,該校女學生對運動的態(tài)度相當積極。
松江女中所做的三種調(diào)查,多少反映了這種情形。例如,1930年,松江女中對學生進行心理調(diào)查,在“學校生活最快樂的是甚〔什〕么?”的選項中,有運動、團體生活、上課讀書、同樂會等,結果填寫“運動”的人數(shù)最多,計32人,其次是“團體生活”,有23人。
“心里最高興做的事”這項,有做事達目的、運動、讀書、音樂、不補考、功課做畢6個選項,選擇“運動”的有12人,僅次于“做事達目的”的14人。而在“最喜歡的學校娛樂(原記:學校里的娛樂頂喜歡)”這項中,167名學生選了運動、下棋和音樂。至于學生最有興趣的運動又是什么,該校創(chuàng)校5年的調(diào)查顯示,球類運動排名最高,其中籃球和排球更是深受學生喜愛。另外,該校高中師范科三年級,對全校95名學生所進行的“本校學生職業(yè)興趣調(diào)查”也表明,在116種職業(yè)中,學生最有興趣的前3個職業(yè)是探險者、銀行者、攝影師,并列第4的則分別是當籃球員和偵探員,占全體調(diào)查人數(shù)的31%。
統(tǒng)計數(shù)字固然可以說話,但畢竟是靜態(tài)資料,而該校學生的敘述可以帶給我們更真切的一面王漱蘭在《三年來之初中生活》一文中回憶,她就讀的班級在運動方面特別出色,從初中一年級起,她的班級就注重運動,教室里掛滿各式球類競賽的錦標。她發(fā)現(xiàn),年齡小的同學對運動特別有興趣,因此,操場上經(jīng)常遍布著初一學生的足跡。升上二年級之后,除了球類運動,又增添田徑賽的練習,也不斷有球賽及慶祝會或慰勞會的召開。受到這種風氣的熏陶,很難有學生能不接受運動。王漱蘭便表明,她很喜歡擲籃球,對打球原本沒有太大興趣,但漸漸地,她也愛打球了。她有感而發(fā)地說:“雖則很累,可是仍舊愛之不盡。”因此,在初中三年中,運動成為王漱蘭的重要生活。

從前述看到,女學生對體育的喜愛,主要來自學校的鼓勵,但在被動的因素之外,是否有其他吸引力?撇開體育正課,具趣味性的體育活動,其實已逐漸成為學生日常生活的一環(huán)。一位筆名“雪城”的上海交通大學學生,在描寫交大學生的生活時,便指出學生的生活可以分成衣、食、住、行、讀書、運動和娛樂七大項。該校因為有寬闊的操場和游泳池,每到下午四時后,操場上到處是人。夏天時,游泳池也是擠滿了人。除了交大的學生,許多其他學校的學生在陳述校園生活時,也都會提到校園運動的情景。筆名“忍之”的作者記載醫(yī)學生的生活時,便描述不少學生利用清晨或晚上健身,例如散步、翻桿子、跳高、跳遠、練拳、擊劍、打球等。曾在海軍界服務的池孟彬在接受口述訪問時,對運動的喜愛溢于言表。他提到小時候,上海很流行一種踢小皮球的運動,他曾是校隊一員,而且因為非常喜愛足球,為了看李惠堂、周賢言的比賽,還和同學一起逃課。
這三位的敘述主要針對男學生,但同樣的現(xiàn)象也出現(xiàn)在女學生群體中。通過短文、自傳、口述訪問、校刊、日記和信函,我們不僅看到體育如何融入女學生的生活,也發(fā)現(xiàn)女學生做運動的理由相當多樣。
金安平《合肥四姊妹——一段歷史》這本書,曾對沈從文的妻子張兆和做過一些描述。例如,“她長的〔得〕黑,把頭發(fā)剪得短短的,像個小男生,又胖又壯,樣子粗粗的,沒有閨秀氣”,以及從來沒有家人注意她的容貌豐姿,等等。而19歲以后的張兆和,卻吸引不少男性,仰慕者還給她取“黑鳳”“黑牡丹”這類綽號。因此,包括她的家人和她自己都十分意外。還有,當張兆和在暨南大學住校讀書時,沈從文因為記掛著這位“臉黑黑的美人”,曾幻想著張兆和那種“晨起做操的生活規(guī)律”。
其實,光就“意外”和“幻想”的陳述,我們無法明白個中原因。幸而1929年和1931年的《申報》給了答案。就《申報》的報道,當年張兆和是中公中學女子籃球隊的隊長,還邀請復旦大學女子籃球隊賽球。這些訊息清楚地告訴我們,張兆和是一位擅長體育的女性,在倡導“體育能帶來健康美”的時代,張兆和既胖又壯、既黑又粗的樣貌,正迎合了當時的時髦口號,難怪能吸引眾多男性的青睞,而運動顯然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,否則沈從文不會對張兆和產(chǎn)生“晨起做操”的想象。
至于女學生做運動是為了什么。資料顯示,有的人抱著崇高的想法。例如,畢業(yè)自愛國女學校體育科的張載飛便表明,她之所以遠離四川,千里迢迢地到上海念體育,是因為受到“有了健強的身體,然后能作偉大的事業(yè)”,“要有健強的身體,非提倡體育不為”這些觀念的影響,再加上當時四川缺乏體育人才,于是她毅然決然地到上海求學。無獨有偶,浙江鄞縣女中趙美珍也認為,該校同學每天踴躍地做各種運動,目的就是“想為學校爭名譽,為個人爭光榮”。
但有的人只是為了鍛煉身體或個人興趣。曾寶蓀記得,10歲時(1903年),她就會練氣打坐,還傳授給家中的姐弟們。謝冰瑩也提及,就讀湖南益陽信義女校時,她每天主動打啞鈴,練身體。而為健康而運動的女性,還包括女運動員。第六屆全運會的短跑高手李森回憶,在四五歲以前,她的身體并不好,因為喜好運動,她的身體才逐漸強健,所以她感悟到“一個人底身體健康,倘若自己肯努力鍛煉,就不愁不會改進”。至于吳舜文,則表明,進中西女塾念書時,學校已經(jīng)有健身房和網(wǎng)球場,個性活潑的她,因身手矯捷,曾是排球、籃球、壘球的校隊隊員,因此,當時多半女同學憧憬著愛情,而她卻喜歡流連于戶外活動。一位署名“蕙芳”的女學生在日記上寫著,她很注重運動,經(jīng)常邀約同學到校園拍球,有一次,因為很久沒有拍球,她竟然感到“心殊悵悵”。

還有人不僅自己注重運動,也鼓勵自己的同學做運動。例如,袁琰希望她的同學不要頹廢沮喪,在給同學的信中,就提出以“動”來調(diào)適身心的觀點,她認為“玩玩球藝或者習習拳術”,能使心境愉快,體魄強健。就讀于上海持志大學的錢小姐,更是古道熱腸,除了自己常利用課余向男同學或初中部的同學學習射擊,還主動為同學組織籃球隊,聘請專家擔任教練,而且每天清晨,她就吹著銀笛,叫醒同學們練球。有意思的是,有的女同學還勸導異性運動。蕙芳的日記曾記載著,她鼓勵男友利用課余打網(wǎng)球,她的理由是“此事可嘗為之,且于衛(wèi)生有益”。
由上可知,有部分女學生是以主動的態(tài)度接受體育運動的。更重要的一點是,在“尚武”“體育救國”的聲浪中,固然有女學生也高喊或認同這些口號,就如第一章曾提到,女學生經(jīng)由文章的書寫,表達這類看法。但回歸到個人的生活,可以看到女學生的運動觀,不全然圍繞著國家民族,有的人是為了鄉(xiāng)里、學校,而更多的是為了自己。